《科學人》雜誌十一月號 撰文╱詹志禹
人類以智能創造出文化,甚至發展出科學;然而創造力是怎麼來的?
腦中又發生了什麼事?
認識創造力,才能讓自己更有創意!
人類有創造力(creativity)才會有科學。人類擁有文明的歷史至少已經有數千年,西方科學的發展也有400年以上,但是我們對於創造力的研究,卻只是最近50餘年才開始的事。究竟科學家對於創造力有哪些了解?
正在創造中的定義
創造力的概念也許起源很早,但當代心理學對創造力的重視與研究,常歸功於季弗德(Joy Paul Guilford)的研究與倡導,並以他在1950年美國心理學會的會長就職演說為濫觴。不過到目前為止,一般人對於「創造力」的概念仍然相當模糊,經常要問:「創造力究竟是什麼?」
若要認真而且「有創意地」處理這一個問題,至少應考慮四種方式:乖乖回答問題、重新界定問題、證明這個問題無解,或證明這個問題有無限多解。
首先來乖乖回答這個問題。季弗德的智力結構論,將思考歷程區分聚斂性思考(convergent thinking)和擴散性思考(divergent thinking)兩個概念,前者指針對一個問題尋找一個可接受的最佳答案,後者指根據既有的訊息生產大量、多樣化的訊息。擴散性思考雖不等同於創造力,但被視為創造力的潛能或創造思考的主要歷程,可用來預測創造性成果或表現。季弗德認為創造力是人類某些特質的組合,這些特質包括:對問題的敏感度、觀念流暢性、觀念新奇性、思考彈性、綜合能力、分析能力、觀念結構的複雜度,以及評鑑能力等。他也認為創造力在統計上是一個連續分佈,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創造力,這些個別差異可以被測量出來。
受到季弗德的啟發,後來發展的許多創造力測驗,例如托倫斯(E. Paul Torrance)著名的創意思考測驗,主要就是測量擴散性思考的能力,包括:觀念的流暢性(能生產大量觀念)、變通性(觀念具有彈性)、獨創性(觀念獨特)及精密性(品質改善)。這些測驗假定創造力是一種跨領域、一般性的特質,但也有一些學者認為創造力是領域特定的:一個人在某個領域(例如語言)具有創造力,不見得在另一個領域(例如繪畫)具有創造力。所以我們就必須使用領域特定的產物(例如文章或畫作)來測量作者的創造力。那麼,產物的創造性又該如何判斷呢?一般來說都是由該領域的若干位專家形成共識來判斷,很多時候,研究者或測量者並不要求領域專家提出判斷的標準,而是讓他們根據專業直覺去判斷,這種做法認為:「什麼是有『創造性』的產物,我(專家)說不清楚,但當我看到的時候,我就認得出來。」有些時候,專家也會列出判斷標準,這些標準通常同時包括兩項:第一、就該領域而言,此產物是新穎、獨特或前所未見的;第二、就該領域而言,此產物是良好、適宜、有價值或能解決問題的。通常,專利核定機構的判斷標準,也都包含這兩大類。
「新穎」有程度的不同,「價值」也有程度的高低。傑出的文學家、科學家、發明家、音樂家、政治家、教育家、畫家等,創造出來的有形、無形產物,可能具有劃時代的創新性,並且廣受社會的肯定,這種創造叫做「大 C」。但是,一般民眾在日常生活或工作當中,也會有頗為獨特的問題解決方式,或頗特別的作品,例如一張與眾不同的卡片或是一間獨樹一格的咖啡屋等,這種創造叫做「小c」。此外,所有的人,包括那些傑出的創造性人物,在兒童、青少年或領域生手等時期,都不可能有劃時代的創造,但這些人難道就沒有任何創造歷程嗎?其實,深刻的學習歷程,就是一種創造和自我突破的歷程,它的「新穎」是相對於「昨日之我」而言,這是一種「縱貫性」的創造,也可以稱為「小c」。「小c」雖然未必一定累積、發展成「大C」,但「大C」一定是由「小c」累積、發展而成。
所以,若要認真回答「什麼是創造力?」這個問題,我們可以得到幾個結論:第一,從思考歷程來看,創造力比較仰賴擴散性思考而非聚斂性思考;第二,從產物來看,創造性產物必須具有「新穎」和「價值」兩大類條件;第三,從人物來看,人人都具有創造力,只是程度不同、領域不同。
美國著名的心理學家奇克森特米海伊( Mihaly Csikszentmihalyi)則跳開「創造力是什麼?」這個問題,轉而提出「創造力在哪裡?」,他認為:我們不能單獨定義「創造力」,而必須整體考量「個人」、「學門社群」和「符號領域」所交織的系統脈絡。例如,畢卡索的作品為什麼具有創造力?這並不是畢卡索創造一個自認為有創意的作品即可(變異),而是學門社群當中,至少有部份守門人(gate-keeper,如蒐藏家、評論家、同儕畫家等),肯定了他的作品(選擇),認定此作品具有創造力,這樣的作品才得以保存在繪畫領域,成為文化遺產。如果畢卡索創作了一件自認為很有創意的作品,但整個相關學門社群都不認為有創意,這件作品終究無創造力可言。這樣的系統演化觀點,認定的創造力都是指社會文化層次的「大 C」,但並不否認「大C 」最初源於「小c」。
有些人認為:「太陽底下無新鮮事」,「創造力」或「創造性」根本不存在,在上帝創造這個宇宙之後,就再無「創造」可言。依此觀點,「創造力是什麼?」的問題根本不存在。但如果我們願意嘗試去回答這個問題,我們就必須先承認創造力的存在;如果人類的創造力存在,那我們就可以預知:關於這個問題,人類還會創造出更多的答案。定義決定於理論,理論來自於創造;隨著知識的進展,人類可以創造出無限多個關於創造力的定義,這就是創造力的有趣。
還在演化的創造力
跳脫心理學的觀點,從人類學的觀點來看,2005年7月號〈現代心靈的誕生〉一文即指出,使用象徵物是現代行為的關鍵,亦即,象徵思維是現代心靈的最大特徵。過去學者根據各種出土的證據,一向認為現代心靈是大約最近 5萬年內迅速發展的結果,但該文根據新出土的證據,指出現代心靈出現得更早,從5萬年以前一直追溯到40萬年前之間,一直有零星的遺址證據出現,讓越來越多的學者相信,現代心靈是逐漸演化出來的,智人擁有象徵思維能力的時間,比原先估計的時間更早,只是他們不見得會經常動用此一天賦,留下證據。
象徵思維能力讓人類懂得如何使用飾物,並進一步發展成藝術;也讓人類懂得如何運用符號,並進一步發展成語言。象徵能力同時也是隱喻和類比思考的基礎,所以,象徵能力的確是創造力的堅實基礎。而本期〈智能,也是演化來的〉(第70頁),則從一種具有彈性、靈活性的普通能力入手,這種「智能」只是生物適應環境的一種方式,生物也可以採用其他高度特化、專精的方式來適應某一特殊環境。鳥類是飛行專家,海豚是游泳專家,地鼠是挖洞專家,人類則什麼都不是,卻什麼都會。人類這種一般性智能的內涵,包括:預測、計畫和腦中預演;時間估計、手腦協調和彈道動作;以及排列組合、符號語言、社會互動和團隊合作。而這些能力,就生物演化的觀點而言,都有利於狩獵成功和生存競爭。因此,該文猜測:在氣候變冷(例如冰河期)、環境惡劣、資源匱乏的時期,智能的生存優勢較強,因而有利於智能的快速演化。
〈智能,也是演化來的〉也進一步指出,累積的智能,也許讓我們腦袋裡的思維大部份依賴成功的習慣或模式,但我們也常運用創造性的方法來面對全新的環境、解決嶄新的問題,這種具有創造性的認知、猜測歷程,其大腦神經的運作過程,也是一個演化的歷程,會進行複製、變異、競爭,並受到天擇。
其實不只是神經生理的層次,就算是認知心理、社會文化,也常以演化的模式進行創造。〈迷因:文化基因?〉(第78頁)就將點子、觀念、信仰、制度等具有複製能力的資訊單位稱為「迷因」(meme) ,以類比於生物範疇的基因(gene),迷因追求複製,藉由人類的模仿行為,役使人類傳播迷因,從而塑造了文化。該文甚至認為,迷因彼此競爭,迅速朝某個方向演化,速度超越基因所控制的演化,所以迷因會控制基因的表現,使腦容量變大就是一個例子,因為模仿是一種困難的行為,需要很大的腦容量。不過,該文雖然應用演化論,卻似乎是將基因決定論轉化成迷因決定論,幾乎完全忽略天擇的機制,而且過度強調複製與模仿的重要性,忽略變異的機制,很難想像這樣的理論如何解釋人類的創造力與文化的進步。迷因在複製與傳播的歷程當中,其實很容易產生變異,否則同樣是應用達爾文的演化論,該文中另附的三篇駁論不會有如此歧異的看法。有變異才可能有創造。
張力與平衡
在演化歷程當中,變異是盲目的,天擇壓力使演化有了方向。但過度強大而單一的天擇壓力,卻對變異的程度具有抑制性或殺傷力,此一緊張關係,也表現在人類的內在認知歷程。正如〈釋放創意精靈〉(第46頁)所指出的,左腦與右腦必須並用,因為,左腦讓右腦不會失序,右腦讓左腦不會固執,亦即,聚斂性思考(邏輯/判斷/選擇)與擴散性思考(創意)必須取得平衡。但是,有許多因素會造就聚斂性思考抑制擴散性思考的現象,包括學校系統長期教導聚斂性思考、個人專業偏執過強或社會規範束縛過深等,所以,個體經過休息、暫時拋開問題或甚至某些大腦區域(如左腦顳葉與額葉)的病變,降低抑制力,就能釋放創意的精靈。〈躁鬱症與創造力〉(第54 頁)作者發現,藝術家患有躁鬱症的比率遠高於常人很多,輕微躁狂似乎有助於原創想法的產生、語言聯想的品質與數量、專心一致的工作以及大無畏的精神(降低抑制力);此外,躁鬱症患者在兩種極端情緒之間擺盪,似乎也有助於接受自然界的對抗力量。不過,躁鬱症患者深刻的情緒經驗,也許有助於涉及情感表達的藝術創作,卻不見得有助於其他領域的創造。
無論是在變異與天擇、右腦與左腦、擴散與聚斂、創造與批判,兩兩之間似乎總須維持一個必要的張力,人類的創造力才能持續演化下去。而也只有這樣,我們才會有源源不絕的創意發生!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