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7月30日 星期五

匍伏在地,才會看到真實 掃廁所 磨出高感度公民

看不到的地方,更要徹底。廁所是檢視國家和企業競爭力的隱形指標,凡事徹底的清掃哲學,四十年來已經形成每年有十幾萬人參與實踐的社會運動,更改變了無數企業、學校和個人。

作者:賀桂芬  出處:天下雜誌

五月二十三日上午九點,晶華飯店清潔人員進入一間客房準備打掃,打開門,看到房間整整齊齊,床頭有張紙條,寫著:「辛苦了,不需要替換床單和枕套,謝謝。此房間房客留。」浴室裡,飯店提供的盥洗用具完好如新,大小毛巾整齊疊放,洗臉台上不見一滴水漬,彷佛沒人住過一般。

這房間的客人,日本上市公司皇帽(Yellow Hat)公司創辦人鍵山秀三郎,跟同行的八十名日本人,與統一超商總經理徐重仁,正在木柵的政治大學掃廁所。

這些日本人來台灣,是參加由統一超主辦的「台灣美化協會年度大會」清掃實習,交通食宿全都自掏腰包。八十名成員中,有上市公司老闆、白領上班族、家庭主婦和學生。

前一週,日本美化協會在橫濱舉辦的年會,一名八十四歲老阿嬤告訴《天下》,「我今年沒辦法去,錢還沒存夠,殘念哪。明年存夠錢,帶孫子去。」像台灣很多阿公、阿嬤一樣,這位日本阿桑來台灣,是以旅遊為主吧?「沒有,他們每年都是今天來,明天走, 」統一企業公關經理林立莉說,「就為掃廁所。」

今年七十七歲的鍵山,四十年前開始打掃自家公司廁所,到感召每年超過十萬人追隨他學習,立下以掃廁所立德的另類典範。透過每個細節都做到徹底的清掃,參與清掃運動的人都認為,自己和自己所屬的家庭、企業、社區、學校、機構,都發生了由外而內的心靈革命。

掃廁所這「非常道」,甚至走出日本,輸出巴西、中國大陸和台灣。而各地的年會,四國成員都會組團自費前去交流。

四十年前,皇帽前身Royal公司創立之初,面臨找不到人,流動率高,員工素質差,對待客戶的態度也很粗暴的困擾 。「我自認是個沒有能力用語言或文字領導員工的老闆,想來想去,決定用創造乾淨的工作環境改變員工的心性,」鍵山說。

持續十年,才開始感動人心

最初的十年,他一個人打掃公司裡裡外外,每天擦洗所有的公共空間,包括徹底清洗公司廁所和停車場,洗公司的車,也洗來賓的車。他花最多功夫洗廁所,「因為那是大家最抗拒,卻又最重要的地方。」他不光打掃自己的公司,也打掃公司四周。拜訪上下游廠商,見人家廁所不乾淨,他也會動手打掃,甚至徒手伸進馬桶裡撿菸蒂,「有的公司口頭道謝,有的趕我出去,請我別再來。」

整整十年,他孤獨地一個人刷刷洗洗。那段時間,「有時我正在洗廁所,員工裝做沒看見 ,照樣站在小便斗前小便。我在擦樓梯,他們也從我面前跨過去,還跟外面的人說,我們社長只會打掃。」

為了不讓員工有壓力,他改在半夜打掃,結果還曾驚動警方,以為大樓遭竊。一個人打掃,得不到員工認同的鍵山,沮喪、矛盾、苦悶,幾次猶豫,但「想來想去,想不出比讓環境乾淨更能以身作則的事,」洗過的廁所光潔照人,是支撐他持續下去的動力,「我一點都不喜歡掃廁所,但我一直認為 ,人在不乾淨的環境裡工作、生活,心也會荒蕪枯萎。環境潔淨,心情就會平和,就會充滿希望。」

終於,十年後的某天,鍵山正在停車場洗車,一名員工靜靜加入,兩人一語不發,默默清掃。再過幾天,又多了一個,再幾天,又一個……。奇妙的是,自從員工加入清掃,公司的氣氛開始轉變,因為打掃是分組共同作業,員工互動和協調的品質顯著提升,「每個人都變得細心、周到、相互體諒,公私事都會主動幫忙,以前會裝做沒看到、沒聽到,」跟隨鍵山多年的皇帽董事清水克多郎回憶。

反映在公司營運上,皇帽橫濱港南店店長小田中勝治指出,因為不斷在整理,很明顯的改變是,小耗材不再沒用完或沒用壞就不見了,做到完全不浪費。

清掃,也改變了員工。店員 井隆文說,因為在清掃工作上被要求小地方、小細節的徹底,而非大面積的工作,員工養成注意細節,對規範的意識、和自我的要求都提高,工作疏失和瑕疵因此降低很多。皇帽自己做過市場調查,皇帽「員工待人親切細膩」最讓客戶印象深刻。皇帽是日本第二大的汽車精品及維修保養業者,營收只有第一大AutoBacks的四○%,但皇帽員工對營收的平均貢獻度,卻比AutoBacks高出一二%。

鍵山花了十年,才感動員工加入,又花了十年,才吸引上下游廠商和其它企業登門求訪,要求研習打掃。

清掃,改變了企業

醫療法人德州會在日本擁有五十九家分院,包括鹿兒島最大的大隅鹿屋醫院。八年前,心臟外科權威新井英和被派到這家醫院接任執行長,「坦白說,當時我心裡很不滿,我討厭這裡的家畜臭味 ,討厭這裡的方言。反正,我討厭這裡的一切。連幫病患看病,我都覺得委屈了我這位大牌醫師。」他的態度,卻在無意間聽完一場美化協會的演講之後,完全改變。聽了很多清掃力量的實例之後,新井大受感動,回醫院馬上自己動手打掃醫院廁所 ,把原本令人掩鼻的馬桶刷洗得光亮如新,「那是我覺得給醫院同仁和病患最好的回饋,」沒多久,醫院同仁自動加入,不僅打掃醫院,還擴大到附近道路 ,「自從我學習打掃廁所之後,突然驚覺到我以前是多麼傲慢。」他發現,以前幾乎沒有患者會向他寒暄,親身帶頭打掃醫院之後,有愈來愈多病患主動和他打招呼,問明原因,病人說「我比以前更親切了」。

因為掃廁所,新井和病人及員工之間,以及員工和病人之間產生良好互動,不到兩年時間,大隅鹿屋醫院的營運出現變化,財務由原來負債三億,轉變成盈餘五億日圓。現在,除了執醫看病之外,新井還忙著到德州會各分院指導如何打掃廁所。

清掃,改變了學校

七年前,廣島市二葉中學還是廣島縣內校風最差的學校。飆車族橫行,學生菸不離手,上課時間在教室內隨意走動,或是蹺課在外遊蕩。學生視老師如無物,教室滿目瘡痍,校內縱火事件頻傳,每天至少勞動警察到校三次處理狀況。校長看清掃活動為鄰校帶來的改變,決心如法泡製,看能不能改變這所被認為 「無藥可救的學校」。

第一次舉辦全校大清掃時,學校髒亂不堪。半數廁所門損,菸蒂丟得滿地,牆壁寫滿不堪塗鴉,三分之一玻璃窗是破的,正門鯉魚池裡漂著七隻鞋子,草叢裡丟滿空瓶、空罐和色情照片。三百多名學生心不甘情不願地捲起褲管刷洗,從開始時的嬉皮笑臉,到完成後繞著乾淨的校園左顧右盼,學生的心裡,冒出一簇新芽。

一個飆車族學生說,老師和同學一起合力打掃,竟然可以把髒得要命的廁所洗得這麼乾淨,就捨不得再讓它被破壞或弄髒。從此,他也開始特別注意自己的言行和穿著。

一年四次大清掃之後,二葉中學變得非常乾淨。更令人喜出外望的改變是 ,學生不但開始大聲互打招呼,校內校外遇見師長和附近居民,都會主動問安,飆車族也消失了。學校甚至在那一年,舉行了睽違二十九年的全校運動會。一名老師回憶,「很多家長是流著淚參加的。」 一名高三生則語帶遺憾地開玩笑說,「我們高一的時候,高三學長姐什麼壞事都做,等我們升到高三,卻什麼都沒有了。」

《天下》在橫濱採訪鍵山,他面前一杯冰水,移動杯子,露出水漬,他很自然地拿出手帕把桌面擦乾。隔天,他率領著四百多名來自日本各地的民眾,到校地大約六、七百坪的新雨中學打掃。「場地有限,沒辦法讓所有想來的人都來,」鍵山的秘書新上政廣說。

很多父母帶著小孩參加。七歲的伊藤小妹妹說,她和媽媽光腳蹲在地上,花很長時間清一個馬桶,「很累,但是馬桶好像會跟我講話,『再用力一點擦我,讓我更乾淨。』看到馬桶變得很乾淨,不知道為什麼,心情也變得很好。」童稚嬌憨的分享,讓現場的人哈哈大笑。伊藤的媽媽說,女兒把馬桶洗得閃閃發亮,還徒手伸進去確定有沒有真的百分之百乾淨了,洗淨後還不捨得離開,「蹭來蹭去,從沒看過她那麼開心。」

刷洗間重新認識自己

一頭金髮,戴著耳環,二十歲的美容院學徒竹內晃政,專心看著幾位歐吉桑用勾子勾出小便斗最髒的那一塊濾斗,擱在地上用牙刷仔細刷。「這是最藏污納垢的一塊,表面洗得再乾淨,背面不刷乾淨,還是會有臭味,」新上在旁說,「它有很多細孔細縫,厲害的人才會刷,這幾位都是老手。」竹內在美容院老闆帶領下第一次參加 ,來之前,他心裡百般不願,「可是很奇怪,做單純的動作,好像整個人會陷進去,非常專注。看著一個一個小地方變乾淨,自己好像也變得不一樣了,我好像重新認識自己,」竹內靦腆的說。

陰暗裡才能看到光明

那一頭,鍵山正在示範清洗水龍頭。他用鎚子輕輕將把手拆開來,仔細刷洗,再在抹布上滴幾滴清潔劑,折疊抹布,圈住水龍頭左右拉扯,最後用刮刀清除頑固黑垢。「我以為我懂打掃,現在才知道,就連打掃這麼簡單的事,也必須掌握要訣,用對工具,」十六歲的新雨中學學生廣也說,「很多事只看不做,不會真的懂。」

女學生神川也說,兩小時過程裡,一直蹲著刷洗馬桶,「很累、很辛苦,但是看到這麼髒的地方都能洗得這麼乾淨,應該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做到。」

「太強調能力,不強調品格,會製造出很多沒有方向盤的汽車,」鍵山語重心長地說。觀察日本參與美化協會清掃運動的成員,七成來自企業,其餘才是學校、一般民眾。鍵山的秘書新上指出,海外推廣清掃,以台灣最有組織,每次活動也最多人參與。

但徐重仁感嘆,台灣與日本不同。台灣企業講求立即與顯而易見的好處,因此在台灣,除了統一超各關係企業之外,實踐清掃和參與活動是以學校為主力,「有些企業幹部來參與,還被公司老闆懷疑是不是犯了什麼錯,被誰處罰去掃廁所,」徐重仁笑說。

匍伏在地,才會看到細節。「在陰暗裡才能看到光明,在太光明地方的人,反而無法看清真實,」鍵山說,「如果連周遭的人事物都無法感知察覺,又如何去察覺那些看不到的事?」彎腰洗廁所,也同步洗滌人的心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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